就像記憶裡那個佈滿夕陽的放學時分
戴著橘色小學生帽拎著便當盒走到回家那個轉角
那天才中班大的妹妹跟我說:宜蘭阿公死掉了
我一秒沒停地回:妳不要亂講話
然後心裡閃過的字幕是:這才不是真的
直到手中抱著弟弟的奶奶說:是真的,你爸和你媽都回宜蘭了
這次是 Peter告訴我:陳定南去世了
至今腦海裡的字幕還是一樣
透明的安息日 李明璁
這個星期天下午妳/你在做什麼?兩點二十五分,秋風輕推著棉絮般的白雲,空氣的味道既蕭瑟卻清朗。我就著如此窗景,構思今次專欄該寫些甚麼,到底該評政治風暴或談文化政策。街頭滿滿是沸騰的紅藍泡沫,小巷裡則處處可聞慘綠的嘆息。府院巨頭們焦頭爛額準備反攻,各路政客則摩拳擦掌要乘勝追擊。在媒體密集的造神運動中,陳瑞仁檢察官直呼想休息。然後分針,悄悄進了一格,兩點二十六分,在媒體已然遺忘給予打氣的病房中,陳定南前部長,安息了。
看著中時電子報上出現的即時快訊,我在電腦上開了新視窗,卻一片空白打不出半個字。許多畫面閃入我的腦海,跳接成一段段令人哭笑不得的諷刺劇。三級貧戶出身的平民總統深陷貪污指控,一張張用來核銷國務機要費的私人消費發票,就算再怎麼辯解是為了外交便宜行事也難掩其荒謬本質。而大放鞭炮拍手叫好、帶領群眾上街高喊反貪的立委,則忘了自己曾經、甚至仍在圍包某工程或關說某人事的「業務」。不分朝野的清廉標榜,多半都是玩假的;而極少數能嚴以律己者如陳定南,卻離開的如此突然。
被不同政治立場同尊為「陳青天」的陳定南,是台灣民主運動史上至今仍未崩解的一則傳奇。陳定南的年紀與我父親相近,和他的實際接觸是在十二年前的立法院,當時我正為自己的碩士論文收集資料,並熱切投入國民年金的福利權運動,大家集思廣益構想出的政策,順勢進入了「陳青天」參選省長的政見。我們都殷切期待他能打破國民黨在地方基層牢固的黑金體制,讓阻擋台塑六輕設廠、拒絕一切關說、改造公務體系等「宜蘭奇蹟」能擴散全國。
陳定南終究落選了,支持者淚流滿面,我卻清楚記得當時他自然不造作的豁達笑顏。他說自己從頭到尾選得乾乾淨淨,輸了也無愧無悔;還自嘲著逗助理們笑,說這下大家暫時可鬆口氣,不用再神經緊繃忍受他一絲不苟的「龜毛」。這個片段留在我的腦海,直到後來他當了法務部長,諸多龜毛鐵腕甚或「白目」,我都不感意外,總覺得「青天」當然就是要這樣幹嘛!我日漸清楚民進黨裡多的是偽裝成理想主義者的機會主義者,像陳定南這種有潔癖而絕對廉潔的工作狂,卻實在少見。
前陣子,讀著陳定南在自己部落格所寫的「早安!死神」,在文末他竟然PS.向死神說:「告訴你老闆,我可是粉龜毛喔!」;而相片集裡他的豁達笑顏,亦數十年如一日,我不禁鼻酸,和互不相識但懷抱善意的人們一起為他默禱。在這期間,第一家庭已弊案纏身,民進黨的清廉形象每下愈況。與不求長進的國民黨比爛,竟變成了最常聽到的託辭。這個黨,不但無法再感動人民了,甚至還讓人有點做噁。在這樣混亂晦暗的氛圍裡,某些單純美好的價值和信念,要不是被遺忘了,就是被掩蓋了。而陳定南在此時的離世,不知能否喚起當政者的一絲反省。
在村上春樹《失落的彈珠玩具》中,最後一句寫著:「那是一切都像要變透明了似的,十一月安靜的星期天」。我想把這句話送給遠行的陳定南先生,也送給對民進黨一直如此呵護盼望,如今卻情何以堪、欷噓無奈的你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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